麻将机牌面倾斜
倾斜的牌面,倾斜的人生
麻将机低沉的嗡鸣声里,自动洗牌、码牌、推送,一列列长城般矗立的牌墙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,可是今天,它病着,缓缓升起的牌面向右微微倾斜,像一艘即将倾覆的船的甲板,本该整齐罗列的“筒”、“条”、“万”,此刻仿佛山体滑坡,低处的拥挤窒息,高处的摇摇欲坠,第一张牌,便是一个别扭的、歪着脑袋的“九万”。
九万,序数之极,在别处或许是圆满,在此刻这倾斜的平面上,却只像一个巨大的、失去平衡的问号,诘问着这突如其来的不公正。
牌局于是变了味道,无人再去关心手气与算路,所有人的心思都被那面斜坡攫住,坐于高处的,目光里带着一丝不自知的优越与侥幸,每一次摸牌都像是轻松摘取枝头熟透的果;陷在低处的,眉头紧锁,手指需得格外用力,才能从牌堆的缝隙里抠出本属于他的未知,有人开始抱怨,声音里掺着对机器的恼怒,也掺着对命运的狐疑:“这还怎么打?” 是啊,这还怎么打?当游戏的基石——那绝对平整、给予每人同等几率的桌面——忽然塌陷了一角,规则、技艺、乃至运气,似乎都失去了重量,公平,这个所有游戏赖以呼吸的氧气,此刻正从这间屋子缓缓泄漏。
我忽然走了神,想起父亲那间终年弥漫着刨花与清漆气味的小作坊,他是个沉默的手艺人,做的活计里,最多的便是牌桌,我看过他如何选料,如何用目光与手尺,一遍遍校验木料的平整,他说,一张桌子,四条腿吃劲均匀,板面平如静水,是顶顶要紧的。“桌子歪一分,人心就能歪一寸。” 那时我不懂,此刻望着眼前这面金属与塑料构成的、带着工业精密感的倾斜,我好像触到了父亲那句话沉甸甸的质地,他敬畏的,并非木头与直角,而是那方寸平面上所承载的、属于人的“应该”,应该公平,应该有序,应该给勤勉与灵光同等的起点,这敬畏如此朴素,却又如此庄严。
人生何处不牌局?我们何尝不是每日围坐在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牌桌旁?只是那倾斜,更为隐秘,也更为常态,有人生于坦途,牌面朝他春暖花开;有人甫一落座,便已身处洼地,要用百倍的气力去够取他的“九万”,教育的、机遇的、财富的、健康的……种种无形的斜面,构成了我们真实呼吸的世界,麻将机牌面的倾斜,不过是一个微小而刺痛的寓言,将那份无处不在的“不平衡感”,陡然推至我们眼前,不容回避,我们愤怒于一台机器的故障,却常常无奈地接纳着命运的故障。
牌局总要继续,坐于低处的那位,在经过初始的焦躁后,忽然沉静下来,他不再抬头看那令人气短的斜坡,只是将身子坐得更正,手臂伸展得更稳,每一次伸手,都像一次专注的校准,渐渐地,一种奇特的节奏产生了,劣势,仿佛成了一种另类的专注力训练,那局牌,竟是他这个“洼地”里的人,最先听牌。
就在他摸起那张决定胜负的牌时,倾斜的牌面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、倦怠的“咔哒”,牌面颤了颤,竟缓缓地、不大情愿地,开始恢复水平,像是航船终于熬过了一场风暴,海面重归虚假的平静,牌面平了,游戏得以“公正”地继续,但方才那局在倾斜中进行的博弈,却像一枚楔子,钉进了所有人的记忆。
我望着恢复如初的、光洁到冷漠的牌面,心里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平坦,我想,真正的公正,或许从来不是一张永恒水平的桌子——那样的理想国,大约只存在于父亲刨下的木屑与清光里,真实的公正,是一种在参差中保持挺直的身姿,在倾斜里依然伸出的、稳定的手,是看清了“九万”可能永远歪着脑袋朝你冷笑,却依然相信,自己下一把摸起的,可以是一张心平气和的“白板”。
牌局终了,人群散去,只有那台麻将机,在空寂的房间里,继续着它周而复始的、隆隆的循环,洗牌,码牌,升起一面或许平整、或许微倾的牌面,等待下一批客人,来上演关于运气、技艺与一点点人性的,永不完结的故事。
而我知道,从今往后,我再也无法平视任何一张完全水平的桌子了,我会看见那看不见的倾角,会听见父亲刨子下的沙沙声,那是一个手艺人,对他心中“绝对平整”的理想国,所做的最温柔、也最无望的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