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乐麻将机
那台松乐麻将机,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,被搬进我们家的。
它来的时候,母亲正戴着老花镜,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,哗啦啦地砌着那座她砌了几十年的“长城”,阳光斜照进来,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微尘,以及母亲微微蹙起的眉——那是长年累月弯腰劳损的腰,在无声抗议,我们姐妹几个“先斩后奏”,把这台机器当作礼物送到了她面前。
起初,母亲是抗拒的。
“机器洗的牌,哪有手搓的有感觉?”她摸着那光滑冰冷的桌面,像一位老骑兵在审视一匹陌生的铁马,眼神里满是怀疑与隔阂。“洗牌的声音都不对,哗一下,太规矩了,没那个‘人气儿’。”
我们哄着她,半推半就地开了第一局,按下按钮,机器内部传来沉稳轻柔的运转声,先前还凌乱不堪的牌,被悄无声息地吞没,然后从四面的升牌板上整齐地升起,像一排训练有素的士兵,母亲伸出手,迟疑地取走属于她的那一列。
几圈下来,她没再说什么,但我们都看得出来,她那紧绷的肩颈,明显地松弛了下来,她不再需要频繁地起身,忍着酸痛去费力地洗牌、码牌,她的注意力,终于可以完全地、从容地倾注在牌面本身,倾注在与我们的谈笑风生里。
渐渐地,松乐麻将机成了我们家新的中心,它不再是那个冰冷的“它”,而是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家人。
我尤其喜欢在牌局开始前,看它工作的样子,那是另一种形式的“静坐”与“修行”,骰子落下,决定方位,然后我们按下按钮,就在那几十秒里,世界是安静的,只有机器内部齿轮与履带协同运作的、低沉的嗡鸣,那声音不吵不闹,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秩序感和确定性,仿佛它正在将上一局所有的输赢博弈、嬉笑怒骂,都静静地收纳、消化、归零,奉上一局全新的、充满未知的牌,这是一种极有仪式感的“重置”,每一次,都意味着新的开始。
父亲,这个以往只在旁边端茶送水、点评战局的“旁观者”,竟也被这方寸之间的秩序所吸引,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起它的“脾性”,哪个按钮管什么,卡牌了该如何轻柔地处理,他拿着软布,细细擦拭它的桌面与边缘,像对待一件老家具,有一次,机器发出一声异响,他立刻紧张地俯身去听,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在为一个老朋友听诊。
我忽然明白了,这台机器,它替代的从来不是麻将带来的情感连接,它替代的,是那份沉重、磨损身体的劳动,它把时间,把轻松,把从容,重新还给了我的父母。
又是一个周末,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屋里,松乐麻将机平稳地运转着,母亲气定神闲地打出一张“东风”,笑着对父亲说:“你看,还是这‘铁家伙’懂事,知道咱们老了,该享享清福了。”
父亲泡着茶,悠悠地接话:“是啊,它把‘累’洗走了,把‘乐’留下了。”
我听着这话,看着眼前这幅画面,心里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,所谓科技的温度,或许正是如此,它不必喧哗,无需炫技,只是在生活的某个褶皱处悄然嵌入,然后默默地,撑起一片更舒适、更安然的天空。
松乐麻将机,洗去的是岁月的疲惫,升起的,是陪伴的欢愉,它让那熟悉的噼啪声,不再与腰酸背痛相关联,而是纯粹地,回响在团聚的温情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