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将机卡牌​

麻将机卡牌

麻将机又一次卡住了,四方的牌桌上,十三张牌正悬在洞口,欲落未落,李阿婆俯身看那黑洞洞的输送槽,里头横着两张“八万”,像一对被卡住咽喉、发不出声的孪生兄弟,这麻将机是老伴留下的,机身漆皮斑驳如老年斑,运转时带着哮喘病人般的喘息,它卡牌的频率越来越高,像一种迟暮的固执,她伸手进去,指尖触到冰凉硬实的牌面,上面凹刻的花纹,每一道都像某种加密的、她曾烂熟于胸的语言,她用了点力气,两张牌纹丝不动,倒是指甲缝里嵌进陈年的尘絮。

麻将机送修的铺子,缩在老街尽头,像被遗忘的龋齿,师傅姓陈,寡言,眼镜片厚如瓶底,铺子里堆满待修的机器,有的被开膛破肚,露出纠缠的线路与齿轮;有的沉默伫立,像等待审判的金属躯壳,空气里是机油、尘埃与旧电板受热后微焦的气味,阿婆说明来意,陈师傅只“唔”了一声,示意她将机器放下。

等待的间隙,阿婆的目光掠过墙角,那里随意堆叠着几个纸箱,敞开的箱口,竟露出密密麻麻、五颜六色的卡牌,不是麻将牌,它们更薄,更花哨,印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图案——狰狞的怪兽、华美的少女、披坚执锐的武士,还有一串串闪着金属光泽的、意义不明的数字与符号。“万智牌”、“游戏王”、“宝可梦”……她模糊辨认着盒上的字眼,它们被装在小塑料袋里,几十张一摞,或散乱摊开,像一片片被剥离的、来自异世界的鳞甲,一个念头无端冒出来:这些,也是“卡牌”么?和她口袋里那副温润如玉、浸透手泽的竹背麻将,到底算不算同类?

她想起自己的麻将牌,那是她嫁妆的一部分,背面是湘妃竹的斑纹,正面骨刻的字与画,每一笔都含着匠人的手温。“东风”上刻着小小的燕子,“红中”那一点朱砂,是老师傅用指甲蘸着印泥摁上去的,它们被摩挲了半个世纪,边缘温润如鹅卵石,码牌时哗啦啦的声响,是市井最安稳的背景音;和牌时“砰”地一声推倒,是生活赐予的、小而确凿的欢欣,那副牌认得每一根手指的纹路,记得每一次“清一色”或“小三元”的喜悦,它们不是牌,是岁月窖藏的骨片,是生活本身有温度的切面。

而眼前这些呢?阿婆小心地捏起一张,冰冷的铜版纸,覆着滑腻的膜,一个金发精灵张弓搭箭,画面绚烂得扎眼,角落里的“攻击力:2500”闪着廉价的荧光,它们崭新、挺括,没有任何指纹与汗渍的浸润,陈师傅头也不抬:“那些啊,小孩们玩的,论张卖,贵的顶上你一台麻将机。”他的语气平淡,像在说螺丝钉的型号,阿婆松了手,那张牌飘回纸箱,轻飘飘的,没有一丝声响,她忽然觉得,自己那台卡住的、喘息的旧机器,和这些沉默的、堆叠如山的彩色纸片,都成了这间铺子里被“维修”或“估价”的物件,一种巨大的陌生感攫住了她,她熟悉的、那个以竹骨麻将牌为微小轴心的烟火世界,正在被一种她无法理解的、由冰冷数值与虚拟形象构成的“卡牌”逻辑所侵蚀、覆盖。

几天后,阿婆取回修好的麻将机,陈师傅说只是输送带老化,换了条新的,机器再次轰鸣,洗牌声流畅如初,那晚,老友聚拢,牌局重开,骰子清脆,牌声哗然,阿婆摸到一张“八万”,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凹触感,她忽然走了神——这张“八万”,和那日卡住麻将机的“八万”,和纸箱里那张“攻击力2500”的精灵,可曾在一个无法言说的维度里,有过一瞬的、惘然的相认?它们都曾被赋予规则,都在某个局中决定着胜负、流转着价值,只是有的局,散在深夜街头,带着体温与茶香;有的局,却似乎悬浮于虚空,依靠一串串数字维持其存在的意义。

牌局散去,子夜沉寂,阿婆没有开灯,独自坐在还未收拾的牌桌旁,城市的光污染给窗棂镀上薄薄的、不真实的紫晕,她将那张“八万”举到眼前,竹纹在朦胧光线下流淌着幽微的色泽,麻将机在角落静静蹲伏,不再卡壳,却依旧像个巨大的、装满未解之谜的黑色方盒。

她恍然觉得,卡住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两张“八万”,也不是麻将机传送带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力,而是某种更庞大、更无声的东西——是这温热的、可触摸的“此在”,正被一种浩瀚的、数字的“彼在”缓缓吞噬时,所发出的、无人聆听的、骨节错位般的涩响,所有被规则定义的“牌”,都在各自宿命的轨道上运行,直至某一刻,在某一台疲惫的机器里,被偶然地卡住,成为一次故障,一个需要被修复的“问题”,而那修复之后,洗牌声依旧,如同生活本身,带着愈深的隐喻,继续哗啦啦地、永动般地流转下去,只是那流转之中,有些东西,确乎是卡在那里了,再精密的新的传送带,也送不走那片哽在时代咽喉里的、沉默的骨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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