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将机降不下去
那台麻将机是突然卡住的。
就在那个周五的晚上,麻将室烟雾缭绕,老张刚胡了一把清一色,大家正准备洗牌开始新的一局,老李按下下降键,熟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一半,突然变成了刺耳的“咔哒”声——然后一切静止了。
麻将桌的桌面就那么悬在半空,像一张惊讶张开的嘴,合不上了,一百三十六张牌凌乱地散落在绿色的绒布上,保持着上一局结束时的姿态。
“怎么回事?”老王探过头。
老李又按了几下按钮,机器毫无反应。“卡住了,降不下去了。”
最初谁都没当回事,老张说修修就好,老李找来螺丝刀拆开侧面板,里面是错综复杂的线路和齿轮,他们这四个退休老头,一个前机械工程师,一个会计,一个中学老师,还有一个是工会干部,面对这台突然罢工的机器,竟都束手无策。
于是那个周五的牌局,破天荒地在九点半就散了。
第二周,他们还是来了,机器依然卡在那里,既然降不下去,他们只好围着这张悬在半空的桌子,就着那个别扭的高度打牌,弯腰摸牌,踮脚看牌,一个晚上下来,个个腰酸背痛。
奇怪的是,牌局的味道从这时开始变了。
以前,麻将机每次降下去再升起来,都像一次轮回,一次新生,所有的胜负、所有的算计都随着那些哗啦啦洗牌的声音被清零重来,可现在,上一局的牌始终摊在那里,每个人的出牌习惯、做牌思路都暴露无遗。
老张发现老王特别喜欢留风牌,老李看出老赵一做清一色就忍不住摸鼻子,这些原本会被洗牌掩盖的小秘密,因为牌局永远停在了“进行中”而变得格外清晰。
更微妙的是心态的变化。
过去,再大的输赢,按下下降键就烟消云散,可如今,上一局的牌永远摆在那里,像是某种永恒的提醒,赢了的人暗自得意,输了的人总想翻盘,那种“重新开始”的轻松感消失了。
“要不,咱们把牌收起来,手动洗牌?”老赵提议过。
他们试了一次,但很奇怪,手动洗牌总感觉不对,没有机器洗牌那种彻底的、不留痕迹的重新分配,每个人都在潜意识里觉得牌里还留着上一局的影子。
一个月后,这台降不下去的麻将机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,他们习惯了那个高度,习惯了永远摊在那里的上一局牌,有时打到一半,会有人突然指着上一局的某张牌说:“要不是这张牌上次被你摸去了,我这把早就听牌了。”
他们开始聊起更多牌桌外的事,老王的女儿要离婚了,老张的孙子不肯上学,老李体检查出了脂肪肝,老赵的退休金好像又迟发了,这些过去被麻将声掩盖的话题,现在一点点浮了上来。
他们发现,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卡在某个地方降不下去——就像这台机器。
老王的女儿卡在一段失败的婚姻里,老张卡在对孙子的担忧中,老李卡在健康警报里,老赵卡在对衰老的恐惧中,他们都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,既回不到过去,又很难真正向前。
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,老李突然说:“我下个月要搬去上海了,儿子那边。”
牌桌上安静了一瞬,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牌桌上谈论离别。
“还回来吗?”老张问。
老李摇摇头:“估计难了,带孙子去了。”
那天的牌打得很慢,每个人都若有所思,结束的时候,老李最后看了一眼那台麻将机:“这机器,就让它这样吧,别修了。”
他走后,剩下的三个人还是每周五来,牌局从四人变成三人,后来又慢慢补上了新的人,那台麻将机始终卡在那里,降不下去。
新来的人总会问:“这机器不修修吗?”
他们总是笑笑:“修它干嘛,这样挺好。”
确实,这样挺好,它提醒着每个人,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降不下去的——过去的错误降不下去,失去的时光降不下去,有些遗憾永远悬在那里,构成你生命的一部分。
但他们依然每周五聚在一起,在永远降不下去的麻将机前,用新的牌局覆盖旧的痕迹,就像生活本身,无法清零重来,却依然可以继续。
那台降不下去的麻将机,最终教会他们的不是如何修复,而是如何与无法修复的一切共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