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将机牌数不对​

那台麻将机是去年买的,父亲六十大寿时,我们兄妹几个凑钱送的,它取代了家里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麻将桌——那张绿绒布早已磨得发白,四个角都塌陷下去的桌子。

母亲起初是反对的:“打麻将就图个热闹,机器洗牌冷冰冰的。”但用过一次后,她不得不承认,这确实省力——再也不用弯腰曲背地码上十几分钟的牌了。

直到上个月开始,机器出了怪事。

先是某个周日下午,二叔胡了一把清一色,兴奋地推倒牌时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:“我怎么多了一张?”大家笑着说他老眼昏花,可接下来几圈,问题越来越明显——有时庄家会莫名其妙多一张牌,有时又少一张,更怪的是,缺的牌总是那几张:一条,白板,东风。

父亲蹲在机器旁研究半天,拍打着机身:“这新玩意儿,不如旧桌子可靠。”

母亲却若有所思:“牌不会凭空消失,就像人不会凭空不见。”她拿来老式的牌尺,一张一张地数,一百四十四张牌,数来数去只有一百四十一张,少了的那三张,正是一条、白板和东风。

“找找看吧,”母亲说,“说不定卡在机器里了。”

我们移开沉重的桌面,在手电筒的光束下,看见了另一个世界——轨道缝隙里卡着半张一条,边缘已磨损;升降器底下压着一枚白板,背面朝上;最深处,东风斜插在机械臂的关节处,像面孤独的旗帜。

“难怪,”父亲恍然大悟,“机器老了,关节也不灵了。”

但母亲关注的不是这个,她指着那些牌说:“你们看,一条的图案都磨淡了,这是摸过多少回;白板背面有个指甲印,是你爸的习惯;东风的红漆掉了一小块,那年你小弟把可乐打翻在上面……”

我突然明白了,这些卡住的牌,恰恰是我们最常打、最熟悉的牌,机器记得我们的习惯——父亲摸到白板时总要用指甲掐一下,小弟最爱留东风做将牌,而一条,是母亲做“幺九”时必留的牌。

“机器在学我们。”母亲轻声说,“学得久了,就把我们的习惯也学去了。”

这让我想起更早的事,旧桌子时代,洗牌时牌总会散乱地堆在一起,谁的手快,谁就能在混乱中理出自己的秩序,那时母亲常说:“牌如人生,乱有乱的道理。”而现在,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,每一张牌该去哪里,都被精确计算——直到计算本身出了错。

父亲决定彻底修理,他关掉电源,把所有的牌都倒出来,一百四十四张,一张不少,原来机器深处还卡着更多“记忆”——北风上沾着瓜子壳,二筒边缘有茶渍,发财的角落里还夹着一根花白的头发。

“是你的头发。”父亲对母亲说。

我们花了一下午清洗这些牌,用软布蘸温水轻轻擦拭,母亲执意要亲手完成这件事,她说每一张牌都要摸过,才知道它们是不是都“回家”了。

牌数终于对了,机器恢复正常,哗啦啦的洗牌声再次响起,整齐,规律,不再有任何差错。

可不知为什么,我有些怀念牌数不对的日子,那时我们总要停下来,一起寻找缺失的牌,讨论它可能去了哪里,父亲会讲起三十年前在老家打麻将,有张牌掉进地板缝里,直到搬家才找到;母亲则记得某张牌被小时候的我们拿去当玩具,急得大人们满屋子找。

牌数永远正确,这样的故事再也不会发生了。

机器修好后的第一个周末,姑姑来家里打牌,她摸到一张东风,突然说:“这张牌摸起来不一样。”

母亲笑了:“当然不一样,它出去旅行了一趟。”

牌数不对的那些日子,就像生活故意露出的一点破绽,在一切都被算法精确控制的时代,也许我们需要这样的错误——需要麻将机偶尔吞掉几张牌,需要电梯偶尔停在错误的楼层,需要导航偶尔带我们走一条陌生的路。

因为这些小小的错位,恰恰提醒我们:生活本不是严丝合缝的机器,而是一场充满意外的手洗牌局,那些卡在机器深处的牌,不是故障,而是记忆;那些多出来或少下去的牌数,不是错误,而是每一个家庭独特的故事,正在等待被讲述。

就像此刻,当麻将机再次发出均匀的嗡鸣,我知道,下一张失踪的牌已经在路上了——带着我们还未写完的故事,去往机器深处,那个专门收藏记忆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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